金石

【胡作霏唯】vingt-quatre heures


 

喔,我们好像真的很久没见了。郁可唯想。

她看到那头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灿烂的大波浪,竟不由自主地往人群里缩了缩。后颈被照得暖暖的,她手心也渗出细汗。随后郁可唯移开了视线,和身边的人随意地攀谈起来,仿佛她没听到她的嗓音和笑声,没有在无数的躯体里勾勒出自己无比熟稔的那个轮廓。

天可真热啊,明明还没有到夏天。

她穿得很随意,仅仅一件T恤配牛仔裤。手腕上层层叠叠地缠了很多东西,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又剪短了,简单而短暂的闲聊竟然让她的喉咙有些干疼。

她在等。

沉闷的空气被搅动。热天里,风闻起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里面掺了一点别的味道,把她的伪装破开一个小孔。裸丨丨丨丨丨露在外的手臂感到另一块皮肤的质地,温凉的,骨感,余光里出现的发丝似乎刺进了她的眼角,让她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郁可唯收住了自己并不那么真情实意的笑声,嘴还没合拢,装作随意地望向那个挽住自己手臂的人。她妩媚的眼睛和从前一样,像两枚曼妥思,丢进郁可唯被汽水填满的胸口,产生的气泡就从胸骨的缝隙里喷涌而出。

“王霏霏——”她大叫起来,演技足够好到表现出货真价实的惊喜,然后伸手去搂女人的腰。对方自然地用胳膊环住她的肩膀,口气带着嫌弃:“郁可唯你这个鬼东西,怎么都不和我打招呼啊。”

“我不是没看见你嘛,正和人说话呢。”

王霏霏不置可否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她把自己从郁可唯身上拉远了一点,认真地端详她的脸。“你又换成短发了。”

“嗯。”郁可唯抓了抓脑袋,“你啊,是不是又瘦了?”

“累的。”王霏霏回答。

 

累。是没错,她一直都忙,全国各地地跑,前几天人生中第一部女主剧才刚刚杀青。郁可唯在屏幕上看见她捧花的照片,忍不住用两根手指把图放大,一点一点地移动,像是试图寻找什么细节。站在她身边的男主角郁可唯不认识,尽管她确实有努力去记他的名字和脸。

王霏霏杀青的消息她不知道,至少不是第一个知道。她刚刚看到的照片是孟佳发在群里的,其他人欢呼祝贺的消息很快滚满了一屏又一屏,郁可唯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觉得说什么都不够真诚。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说。

那天晚些时候她得知消息,一星期后要去录个综艺,而王霏霏也会在。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我们似乎很久没见了,她想。

然后郁可唯解锁了手机,点进她和王霏霏的聊天框,最近一次说话是在五天前。她的微信每一天都能收到上千条消息,按理来说王霏霏的头像已经沉到了海底,但是没有,因为郁可唯把她锚定在了顶端。即使冒出的红点很少,她也不会把它取下来。毕竟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两年,根深蒂固到好像变成了微信的默认设置。

键盘又一次弹出,郁可唯构思着措辞,时间用得长了一些,久到足够王霏霏攫取先机。

霞霞子~她发了个笑而不语的表情,我们好像马上要见面咯。

郁可唯没有立刻回复。她好像一封被设了定时发送的邮件,计时器上写着二十分钟、十分钟、五分钟。但最后她也只坚持了不到一百八十秒,绿色气泡和白色气泡间连一个标志时间点的隔断都没出现。

 

我们上次见是在什么时候啊,她问。她控制着手臂的力度,不想把王霏霏抱得太紧。是因为热。

“怎么又问。”从女人的口吻里她能嗅到一点佯装的责备,“年初五和梦辰她们一起吃饭嘛。”

“三个多月了。”郁可唯说,“好久。”

王霏霏偏过头来看她,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打断了。节目开录,她们两个被分到不同的组,用胳膊在彼此身上缠成的结也必须得打开。郁可唯站在一片阴影里眯起眼睛寻到王霏霏的身影,在刺目的阳光以及一众男男女女的遮挡下做到这个并不容易,但她对她实在太熟悉了,就好像王霏霏的身体被人用一圈儿红线勾勒了出来。她看着她拨动自己的头发,和认识的人说说笑笑,然后猝不及防地,自己隐秘而安静的凝视被发现了,当她回望的那一刻,郁可唯莫名其妙的慌张被额头冒出的汗水滤得昭然若揭。

王霏霏看着她,不过几秒,笑一笑,然后低头整理自己围在腰间的防晒外套。沙漏里的沙子全填进了另一端,郁可唯听见人招呼自己,要走了。

于是她转身,拜两条长腿所赐,她离开那个地方不需要多长时间。

 

时间究竟是河还是山,郁可唯也不清楚,总之人在其中踽踽独行,身后回不去,眼前绵绵无绝。又或者它只是白开水,加得太多,一点一点冲淡速食食品的滋味。她的舌头曾经被烫过被辣过,也有过苦得令人落泪的时刻,可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最可怕的是,你对此会毫无察觉,即便察觉,也无力阻止。她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被推得离2020年的那个夏天越来越远,无论是爱与痛,鲜活的色彩都被一点点剥夺,好像一个拍立得相纸显影的逆过程。当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需要搜肠刮肚寻找一个给王霏霏发送的话题时,难堪与失落大得令人难以承受。她已经三十八岁了,不再是会说永远的年纪。成年人聚散无常,谁都只是擦肩而过,明明是自己唱过无数次的歌词,却还是不懂这个道理,或者说怀着侥幸,想找到一个逃脱的罅隙,却徒劳无功。

录到临近中午的时候郁可唯那组提前休息,她拿了瓶水一口气喝了大半。从她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能看到王霏霏,她戴着帽子在阳光下跑来跑去,和一群人争夺着郁可唯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么晒这么热还让人做游戏,郁可唯腹诽着,随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权利这么舒服。王霏霏很投入——她做什么都很投入——她光顾着注意左边,肩膀被从右边跑来的人撞了一下,她打了个趔趄,所幸立刻被旁边的人扶住了。

万幸万幸。要是摔倒,肯定疼死了。

看着她站稳,郁可唯才放松自己紧攥着塑料瓶的手指。

王霏霏那边终于结束之后她们又找到彼此,郁可唯把自己已经拧好瓶盖的水递给她。多喝水,天气太热了。王霏霏谢过后用手掌给自己扇风,然后又抓了抓扎成一个马尾的头发。她的额头和脖子都闪着光,高高的颧骨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郁可唯自己也很热,但不知怎的她还是总想抱王霏霏,哪怕只是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相比以前,她这算是退缩了。曾经她想要的可不止一个拥抱而已。

她们从天气聊到节目,再聊到王霏霏那部剧。王霏霏巧舌如簧的吐槽让郁可唯笑得前仰后合,一并带来的还有庆幸。幸好她们还有话讲。偶尔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冒出的沉默也是可以接受的。在天光下王霏霏的虹膜呈现出棕色,点缀着一些或深或浅的斑点,白眼球略带血丝,根根分明的睫毛翕动的模样就像她本人一样温柔。郁可唯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开,但王霏霏一旦逆着她的视线回望,她又没有勇气不去看其他的地方。这样是有些欲盖弥彰了。她们以前这样吗?她甚至都想不起来。

下午的录制开始的时候王霏霏走在前面,郁可唯把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一路推着她前行。是不是搞错时间了呀,郁可唯听见自己的大嗓门问道,怎么过得这么快。

王霏霏发出笑声,把一只手搭上郁可唯的手背。她们的指尖碰在一起,交叠的皮肤蒸出潮湿。郁可唯感到一股颤抖顺着自己的脊柱而下,但她没有放手,也没有停下,她只是跟着笑。

 

下午五点一刻,录完收工。王霏霏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说不行,明天还要站桩唱歌,今晚就得飞过大半个中国。

“你看,要不为什么我们隔三个月才能见一次呢。”王霏霏叹了口气,然后甩了甩头发,“哎,算啦,只能下次咯。”

“那肯定啊。”郁可唯装出嘻嘻哈哈的样子,“下次我绝对要逮住你。”她做了个虚张声势的手势,龇牙咧嘴的表情把王霏霏逗笑了,用胳膊肘顶了顶她。

郁可唯估计着接自己的车快到了,但她一点都不想上去。她自认为还是个挺敬业的艺人,但偏偏今天,偏偏现在,她不想走。她只想留在这里,死皮赖脸地一动不动,坚持到飞机起飞,不得不改签,至少腾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和王霏霏一起吃一顿晚餐。她闭上眼就能看见自己的日程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哪天在哪个地方干什么,但上面的这件事是没有被承诺其中的。就像一条狡黠的银鱼,在水波里扑腾,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她要是想抓到得耗尽全身的气力。

但现实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车来了,她坐上去,关门前和王霏霏挥手道别,还不忘嘱咐着,发群里发群里,把咱俩今天的照片发群里。然后助理把车门拉上,它咔的一声锁好,透过黑色的遮阳膜郁可唯不太能看清王霏霏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走远而她留在原地这件事带着十分残酷的意味,就好像在影射着什么、在预示着什么。她真的不喜欢这样。

她把自己的背丢进椅背里,莫名其妙地想起来成团夜,她在台上蹲了下来。要不是之后看到照片,她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会那么难看。

然后她的手掌开始提醒她随后的记忆,它曾碰过王霏霏的脖颈,她的肩也开始絮絮低语,这里曾停泊过王霏霏的额头。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她和王霏霏都流了很多眼泪,周围乱糟糟的,还有别人在,她大脑保留的唯一功能就是把王霏霏抱进怀里。她们的身体曾很多次彼此重叠,手和手,手和四肢,胳膊和躯干,像两棵缠在一起长的树,郁可唯早已习以为常。但唯独那个晚上的拥抱她记得特别清楚,她什么都想保留,除了王霏霏已经哭肿的双眼。

 

晚上九点十三分郁可唯到了地方,四肢百骸都没了什么力气。这一天实在太长了。回想早上的烈日和酷热,都仿佛是去年夏天的经历。

打开手机,好多新消息。群里聊了百来条,她随便翻了翻,在她和王霏霏的自拍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划出去看到王霏霏给她发了新图片,结果一看是张高糊的、自己像个老大爷一样坐在椅子上的照片,拍摄时间大概是今天中午。

郁可唯发了一串问号过去:什么东西啊????

王霏霏继续笑而不语:不帅吗?

什么时候拍的啊我都不知道,王霏霏你还偷拍呢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车在红灯前停下,郁可唯把额头抵在窗上向外看。走的地方多了,她时常会有些恍惚,这些城市究竟有什么区别,谁能说得清楚。既然如此,她胡思乱想道,她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在这里就是在她应该在的地方,她应该在的地方就是那个人在的地方。她想知道王霏霏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打开外卖的盖子还是在和别人聊天,是在笑还是已经睡着了,然后她想起王霏霏睡觉的模样,蜷缩着,安静得像个孩子。

这是想念,是日积月累到无法倾诉的渴望,她不想对抗时间,她只想输。她没有苛刻的要求,不企图永远。她只需要二十四个小时,从这一秒开始计算,足够让她买一张机票,把许诺给自己的时间当成砖瓦和玻璃,砌出一座看起来像两年前她们住过的长沙的宿舍,然后在其中,她会和王霏霏再一次练习她们第一次合作的那个killing part,王霏霏的头和肩膀向后倒去又甩起,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腰间,她们两个就像搭成了一座悬桥,然后视线短暂地锁定彼此,王霏霏的眼神严肃、自信又尖锐——她的第二本能。她们已经走过太多太多,可现在忆起,只有四个月而已,而现在她要求的不过二十四个小时。这时间太奢侈了,她只会把它用来像过去那样和王霏霏闲聊、胡扯、大笑、打闹,还有,抱住她,无论是面对面还是背贴着胸口,她不会蠢到仅仅凭借自私的冲动就转头吻上她的脸颊或嘴唇,尽管在脑海里她已构思过太多次。

她回复:讲讲,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那年九月四号后王霏霏曾被无数次问起,没有成团一定很遗憾吧。她的回答总是无可挑剔地官方,滴水不漏得找不到任何被人指摘的余地。我很感谢乘风破浪给我的机会,没有成团又怎样呢?时间不会停留,未来会更好。一年之后,这些还重要吗?两年后呢?十年后呢?

也就是说完全没有遗憾的事情了?

王霏霏想一想之后说:还是有的吧,但是人生遗憾之事难免,能拥有回忆已经很美好了。

有些事她心知肚明,但她永远都不会说。比如,有时她听郁可唯的歌会听得睡着,又没有设置定时停止播放,她的歌声就会在自己的耳机里一直一直流淌下去,直到她突然惊醒,按下暂停键后才重新睡去。

郁可唯是温水,而她也不是火,没法把她加热。但是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水烧开了就会化为蒸气,散进这太大的世界里,她将再也无处找寻。

根据播放器的统计,自从她们真正认识到现在,王霏霏听郁可唯的歌累计已经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不过短短一天而已——这一天被丢进了研钵里碾碎了,被风吹进七百多个日夜,手段是如此隐秘,以至于王霏霏竟然未曾察觉。有时她会开玩笑地想,郁可唯偷走了她的一部分人生,即使她不在自己身边时,她的生命也一点一点地朝她的方向流去,但是对此她心甘情愿。听她的歌就像在与她说话,亦像是自言自语。

今天她看到郁可唯的时候,看到她的短发、T恤和牛仔裤的时候,非常好奇为什么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还能这么像个少年。郁可唯的眼里有着掩藏得很好的狼狈与慌张,而她自己也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地任由她抱住自己,肌肉和骨头都松懈下来,挽住她的手臂,心照不宣的沉默本已价值连城。

然后,她站在那里和郁可唯挥手,看着她的车渐行渐远。王霏霏并没有试着去徒劳地挽留,即使这一次错过了,也总会有下一回,毕竟她们的人生还有一大半没有走完。一次一次,几小时、几分钟地加起来,也能算是细水长流地蹉跎过岁月。

王霏霏挽起滑落到颊边的一绺头发,把它别在耳后,然后在微信聊天框里打下:

想知道?以后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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